▲ 叶嘉莹三岁时与小舅李棪(左)及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在其他同龄的孩子尚醉心游戏的年月里,叶嘉莹却是沉醉于那个“西风凋碧树”、“花月正春风”的诗词的国度中不可自拔。
15岁时,她便提笔写下了《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一颗细腻敏感的心灵,借着诗歌悠长的余韵,已能隐约见得四季轮转、人生聚合乃至生死荣枯的诸种况味。
而她自己的人生,也终要随着岁月的流转,将诗词中悲欢聚散的万般滋味皆历一遍。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1941年夏,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
时值抗战,国难深重,人人都有飘蓬之感。此时,她的父亲早已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南迁,与家中断了音信。9月份,母亲又因腹中长了一颗肿瘤去天津开刀,最终因为血液感染,在回北京的火车上离开人世。
那一年,叶嘉莹仅有17岁。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失去父母怙恃,家中尚有两个年幼的弟弟,此中悲痛,大概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她为此写下了八首《哭母诗》,字字泣血。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石悭。叶嘉莹《哭母诗·其二》
《朗读者》里,她面对观众缓缓说道,人生最悲哀痛苦的一段,便是听着钉子被一个个砸进母亲棺木时的声音。
曾经“花满庭”、“度流萤”,如今却是“花落萤飞尽”,生命无常、死生隔离,她终究得去自己体味、自己度过。
大二那年,她结识了顾随先生(字羡季,笔名苦水,号驼庵),从此奠定了一生投身古典诗词的决心。
顾随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古典诗词修养深厚,更兼有融贯中西的胸襟。上课时常旁征博引、全无书本凭借。
▲ 叶嘉莹(右二)和老师顾随(中坐者)及同学合影
叶嘉莹对这位先生十分敬重,上课时极其虔诚。顾随对这位天资聪颖的学子亦爱护有加,常与她诗词唱和。
一次,顾随在课堂上据雪莱《西风颂》中名句“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衍出一句词:“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叶嘉莹则颇具匠心地将这两句填成一阙词《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词前还有一行“小序”:“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顾随阅后的评语是:“此阕大似《味辛词》(《味辛词》为顾随早年词集)。”
顾随写这句词原意便是与同学互相勉励之意,而叶嘉莹敷演出的小词刚好迎合了其本意,颇有山河破碎之中弦歌不辍、同仇敌忾的慨然气概。
1948年,在中学老师的撮合下,叶嘉莹嫁给了老师的弟弟赵仲荪,随后随着丈夫远去台湾。
然而不久,她的丈夫就因白色恐怖被逮捕。此时两人的孩子尚在哺乳中,叶嘉莹也因之受到牵连,一度遭到调查逮捕,并失去了工作和住所。
她只得带着女儿四处奔波,一边教书维持生计,一边打探丈夫的下落。流离苦痛之际,诗歌仍是她心灵的归宿。她写下了《转蓬》,记述这段漂泊的际遇。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叶嘉莹《转蓬》
三年后,丈夫终于出狱,却性情大变,又因长年处于失业状态,对叶嘉莹非打即骂。
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个“女先生”,捐出3568万,感动国人
▲ 叶嘉莹学士学位毕业照
2010年,叶嘉莹的丈夫去世,她用了王安石的一首诗表示对丈夫的谅解: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人生世上,每个人各有苦楚,都是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走。就像瓦被风吹落打破了我的头,可瓦自己也碎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流血受伤。人人都身不由已。
“不知该原谅些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这是对世事真正的宽容。
在台湾的日子里,最为她思恋的便是故土河山。台南凤凰花开时,她还写过一首《浣溪沙》的小词,寄寓满怀乡愁。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岁月逝如斯。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故园千里隔,休戚总相关”,她写道,“无论在哪里,中国文化是我的精神命脉,祖国是支撑我的根。”
1966年,她赴美国讲学,先后任美国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古典诗歌。每每读到杜甫《秋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便泪盈于眶。
故土难归,有家难回,是那个时代心系祖国却背井离乡的人们永远的缺憾。
1976年,噩耗再次传来,叶嘉莹大女儿夫妇因车祸遇难。她悲痛难抑,为什么人生的苦楚总像是无边无际,接踵而来?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为什么老天要这般惩罚我,人生暮年,却要让我如此哀伤?白发人送黑发人去,此中多少愁苦,也唯有尽皆放诸诗歌了。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叶嘉莹《哭女诗·其四》
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个“女先生”,捐出3568万,感动国人
▲ 叶嘉莹和女儿
叶嘉莹曾说:“物质生活的艰苦我是可以坦然面对的,真正难以承受的是精神感情方面的苦痛。”哪知竟是一语成谶。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人生世上没有人能永远不遭受苦痛,不同的是有人就此怨天怨地、一蹶不振;有人却能绝处逢生,造出一番功业,慰藉了自己亦造福了众生。
“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这是顾随赠给叶嘉莹的,她始终记得。经过一番苦痛的磨砺,她也终究懂得了:“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个人终极的追求与理想。”
顾随所愿望她的是“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而她也真正以自己的一言一行将其贯彻。
一生诗心与词心,铸成诗魂与词魂。诗词濡养了她优雅恬淡的气质,亦造就了她坚韧、执著的品格。
而她也将用自己整个的一生,将中国古典诗词的种子播种到人们的内心,让诗歌真正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
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个“女先生”,捐出3568万,感动国人
▲ 年轻的叶嘉莹为孩子们上课
“老之将至”,而愈“好为人师”
她说,她的一生,除了回国教书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来没有对命运做出过主动的选择。你落到什么地方,不是你能掌握的,“可是不管命运把我抛到哪里,我都愿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做好”。
1978年,改革开放,她终于得以投出回国教书的申请信。在温哥华暮春的黄昏里,看着已逝的春光,想到已渐生的华发,不知是否还有回归故国之日,一念及此,满怀惆怅,她不禁随口吟写了两首绝句: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馀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馀生何地惜馀阴。
申请信寄出后,她便时刻关注着国内教育方面的消息,终于得到回音,国家安排她到北京大学访问讲学。
北大短期讲课后,她便受恩师顾随好友李霁野先生的邀请,转到了天津的南开大学,并从此开始了与南开大学的不解之缘。
叶嘉莹负责讲授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课两次,地点在一间可容300人的大教室。然而讲课开始后,同学们的反响实在热烈,不仅本校学生纷纷而至,更有外校学生慕名而来,临时增加的课桌椅每每排到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
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个“女先生”,捐出3568万,感动国人
▲ 南开校长杨石先[前排右二]、外文系主任李霁野[前排右一]与南开教师迎接叶嘉莹
她至今仍能记起第一次离开南开时,最后一晚为学生讲课的情景。下课铃声响起时,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都沉醉到了另一个国度了,直到熄灯的号角吹起。
她不无感慨道:“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1989年,叶嘉莹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退休,每年有整整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其它时间则活跃在加拿大、美国等国际诗词讲坛上。
1991年,她在南开大学创办了“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改名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6年,她在海外募得蔡章阁先生所捐助的资金,修建了研究所办公大楼,还为研究所捐出10万美金,设立了“驼庵奖学金(驼庵是其恩师顾随之号)”和“永言(取自长女及女婿名字)”学术活动基金。
1995年,叶嘉莹在指导博士生的同时,还开始教少年儿童学习古典诗词。她还与友人合编了一本《与古诗交朋友》,并亲自吟诵编选的一百首诗,配上磁带。
她说:“古典诗词里蕴含的,是我国文化的精华,是当年古人的修养、学问和品格。......我要把这些好处讲出来,希望能够传达给他们,让他们能够理解。只要有人愿意听,只要我的能力还可以讲,我都愿意一直讲下去。”
2013年,因身体已无法再两地奔波,叶嘉莹决定定居南开,南开大学专门为其建造了一栋中式书院――迦陵学舍,集教学、科研、藏书于一体。叶嘉莹带回了大量宝贵文史资料,供研究者使用。
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个“女先生”,捐出3568万,感动国人
▲ 2018年4月22日,南开大学迦陵学舍里,叶嘉莹先生在第八届海棠雅集上吟诵诗词。
2016年,叶嘉莹全权委托南开大学教育基金卖掉她当年在天津购置的一处房产,所得380万全部用于设立迦陵基金。
2017年,她再次委托基金会将她在北京西城区房产变卖,这一房产是她昔日居住的大四合院拆迁改建后分到的回迁房,所得1080万同样全部纳入迦陵基金。
如今,她以95岁高龄再次将自己多年来的稿费、退休金捐给南开大学,用于古典文化研究。
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上善,也便是像流水了吧,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
人们常说“若有诗词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真正的美大抵便是如此吧!她静静站着,便已是一首最美的诗、一阙最美的词。
知乎上,有人如此评价叶嘉莹:“在中国文学界,被世人尊称为先生的女性,我所知道的,除了杨绛,便是叶嘉莹。有人说她是现代社会硕果仅存的‘士’。”
叶嘉莹:中国最后一个“女先生”,捐出3568万,感动国人
在南开为她建的迦陵学舍的一面墙上,挂着她自己写的一首词: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这是她一生的映照,又何尝不是她一世的功绩?
“千年传灯,日月成诗”,在这个诗歌渐渐为人遗忘、精神愈加荒凉的时代,总有人愿意“朝闻道,夕死可矣”,总有人愿意用一生践行一句诗。